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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枪拍案惊奇(上)
幽斋悠哉
文/幽斋悠哉
图/蓝色花生
销金锥、十样锦、我生重来、双猛龙飞——四耔神枪搅起金陵惊涛骇浪!
一、倒戈
他把一个包裹毕恭毕敬地放在案头。
这是间昏暗的偏厅,轩窗紧闭,亦无灯烛。除了门口洒进的天光在地上照了个白亮的方块外,几乎一切都是昏黑的。
赵锏谨慎地站在那个方块里,他知道自己需要留在明处,好让人在暗处观察、审视他。他感到幸运,没在走进这间屋子之前就被乱刀捅死,这份幸运需要继续保持下去。
“听说你刚刚出狱,”案台后坐着一人,高大消瘦,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样子,“怎么不寻个好点的事情做,比如做个镖师?”
“那些活太累太苦,我干不了。我需要钱。”
“你从前是八扇门的人,为什么不回去?我听说新任的门主和你关系不错
“我蹲大牢,八扇门容不下我这样的人。如果孙爷肯用我,我不会让他失望。”
“你可以去别的地方,”影中人冷冷地说,“拔虎营也在招人,何不去那里试试?”
“我在牢里吃了不少苦,恨透了那帮吃官饭的。拔虎营、八扇门都不是我想落脚的地方。”
“你就断定乌衣巷一定会留你?”
“会:”赵锏挺直腰杆,指着案头的包裹说,“因为我要把这个献给孙爷。”
案后伸出一只手——一只精光闪烁的手。慢慢解开包袱,一片腾嘴腾的金气散漫开来。里面仿佛是一条纯金编制的金带,“呛”的一声疾响,弹龙似的在案台上伸直躯体。
案台长五尺有余,这条家伙恰好比案台长出了一尺长。长出去的部分“嘤嘤”而颤,锋芒削锐,龙舌也似金辉缩射。
“销金锥?”影中人不由站起身来,“这条枪怎么会在你手里?你好大胆子,敢把它带来乌衣巷!”
案上的金枪余音未绝。二指粗细的枪杆仿佛是金丝绞着黄藤扭成,环环相错,拧麻花似的束成一条笔直的枪杆。枪颈无缨,系着两条金穗。一尺多长的三棱枪尖狭长凶锐,厉芒刺人。
堂屋的光线似被金枪映得明亮了些。赵锏不禁眯起眼睛,越过案上的辉芒端详后面的人。他身形奇高,双臂奇长,面庞仿佛敷了一层蜡,黄亮枯槁。
“我知道孙爷想要这条枪已经很久了。”赵锏尽量平静地望着他,“所以拿来献给孙爷。我不敢因此居功,只希望孙爷能赏我一口饭吃。”
“这口饭恐怕没那么好吃。”那人冷笑说,“你把它带来,八扇门上下一定会倾全力要你的脑袋!你想乌衣巷替你背这黑锅?两边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年,岂能为了你再开战!”
他的声音一沉,伸出奇长的手臂直指赵锏:“我竟然糊涂了,你若非有所图谋,怎么敢这么做?说!你是不是八扇门派来的卧底?这条枪恐怕也是假的吧!”
他的手仿佛是精钢打造,泛着一层幽蓝光泽。每根手指的指甲都有一寸来长,如同一支支羊角匕首,钩芒闪动。
赵锏似乎感到一道凛冽的寒气,从钢手的指尖直杀咽喉。他知道自己若是稍有迟疑,或是骇然躲闪,这只手都会毫不犹豫地要了他的命。
他紧瞪着羊角匕首似的指尖,寒声说:“不错,我是八扇门派来的卧底。”
乌衣巷是金陵城第一大帮会。
和“旧时王谢堂前燕”一样,乌衣巷便巢居在淮河南岸的乌衣巷。会以巷名,巷以会兴。从前的王孙居所,如今已成了市井屠狗之辈练刀歃血的地方。
就在乌衣巷东段,有一片栋宇连延的大宅。据说此地是东晋名士谢安的旧居,几经兴废,像个盛容已衰的歌女,宠辱不惊地卧在巷里,恪守着秦淮旧景。
乌衣巷的“紫巾将军”太史孤,在这片大宅的一个小院里长眉紧锁。他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金枪,还是没能断定真伪,就像他无法断定面前的青年所言真伪。
“你是说,八扇门的谢王孙派你来卧底?”太史孤的食指和中指交替敲着桌面,鹰钩似的指尖竟没在案上留下一丝痕迹。
“是,那本是计划好的。”赵锏答道,“我故意犯下过失,蹲了大牢,好与八扇门撇清关系,然后伺机投到乌衣巷门下。这一来,我就成了一枚安插的钉子。”
“就这么简单?”太史孤冷笑起来,“乌衣巷的人不是傻子,岂会随便用人,谢王孙能出这种哄孩子的伎俩?”
“那是因为他死了。”赵锏盯着那杆枪,“本来我会在牢里遇见乌衣巷的人,在一起共历患难,一步步投身乌衣巷。可是我坐牢的第三日,谢王孙就死了,没人暗中接应,一切都落了空。”
“我凭什么相信你?”太史孤也盯着那条枪,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看一条毒蛇,“他死了,你就更不该来。”
“他害我白蹲了大牢,我的前程全毁了。我不想流落街头,只能把这件事进行下去,把假投变成真投。”
“销金锥是怎么到你手里的?”
“我从前是他的‘持枪弟子’,当然有办法把它偷出来。您大可安心,没人知道我把销金锥带到这来。”
太史孤把目光注落在赵锏脸上。这个年轻人面色惨白,带着刚出牢的落泊。他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追问,但是看看案上的金枪,又仿佛觉得事情已经不是他可以决断的了。
“把他留下。”堂屋的门口忽然掠起一个声音,快利得仿佛一片疾风在屋外刮过,“交给胡金狲。”
太史孤和赵锏同时一跳。耳蜗、心房、甚至案上的金枪也似跳了一跳。赵锏尽力收住脖子,不让自己回头。他站在这许久,竟然不知道门外有人。
太史孤沉默了一会儿,恭谨地答道:“是。”
二、内外有别
屋里有一张木榻,一张木桌,桌上有一坛酒,一碗焖得酥烂的五花肉片。
赵锏独自坐在桌前,默默地啃馒头。坛里的酒被他喝得只剩了小半,肉也吃了几大碗,唯独馒头只吃了半个。馒头让他想起牢里的糠面窝头,这种形状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。
他已经在这住了两天。自从见到太史孤之后,他就被带到这,除了送饭的,再没其他人过问过他。
他觉得似乎又蹲了一回牢,只是这一次他不用再去石头山扛石头。那些人不知暗地里怎么商议的,就像喂猪一样把他关起来往死里喂—一酥红香烂的五花肉,巴掌方圆的细面馍馍,只等他长齐了膘子秋后算账。
不过今天他似乎可以出去放风了。
小屋的门“哗啦”被推开,一个乌衣黑靴的胖子大步走了进来,上下打量他几眼,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:“我就是胡金狲。” 赵锏惊讶地瞪着胡金狲。这个圆滚滚的胖子满头金发,胡子金黄,甚至脸上的汗毛也是细如金毫。眼睛却是绿的,像两颗碧澄澄的玻璃珠。
“没想到胡把头是西域人。”赵锏放下馒头。他知道这个人,只是从没见过。
“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。”胡金狲端起桌上的酒灌了一口,“养了你几天,吃饱喝足也该干活了。”
“这么说,孙爷肯留下我了?”赵锏尚自有些惊喜。
胡金狲已出了门口:“带上家伙,这趟活儿可不轻松。”
赵锏跟着他出了门,穿过宅院,在巷口上了一辆大车。车轮辚辚地转在坚硬的青砖道上,周围的风却是香软怡人。秦淮沿岸的旧朝金粉似都沉积在风里,扑在脸上,松快得像又出了一回狱,他也忘了问这趟是要去干什么“活儿”。
他的脸依然苍白,自从出了大牢,他的脸就再没见过血色。仿佛他把血都在牢里放了个干净。赵锏是个细目长眉的男子,脸膛本来有些方,如今却是削狭的,连棱角都似被那段时光削去了。
“前门有两个。”胡金狲透过车帘,瞪着途经的一个弄口。马车未停,沿着石板巷道向前疾驰。赵锏都没来得及看清楚,他说的究竟是哪“两个”。
马车拐过两个街角才停下。这里早已远离乌衣巷,迎面是一溜白墙,周围静僻幽然,只有远处秦淮河的桨声依稀可闻。
“到了。”胡金狲指着白墙下的一扇窄门说。
直至进了门,赵锏才恍然,这是个宅院的角门。里面是个小花园,稀枝疏影,和外面一样幽静。到这时他仍旧沉默,并没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来。
赵锕没混过黑道,所以他宁愿不问。他还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正式入会,万一哪句话不合规矩,明天恐怕就没有白馒头五花肉了。就算胡金狲带他来打家劫舍,他也只能横着膀子卖命。
胡金狲提起袖子抹了把脸,这个胖子一路闷在车里,脸上出了一层汗。他指指花园前面说:“后门交给我,这里的你来?”
赵锏透过枝丛,看到前面有个庭院,庭院的尽头是一扇大门。长楣高柱,应是这座宅子的正门。门外应该就是刚才马车经过的地方。他努力体会着胡胖子的话意,忽然一丝冷汗从脖子后面冒了出来。
“前面把门的两个都是硬茬,不行就我来。”胡胖子压低嗓门,“后门的你去。”
赵锏瞪着胡金狲,那双碧澄澄的玻璃珠现出些冷酷讥诮的色调。他尽量平静地说:“我去前门。”
“成,活儿干得利索点,别留活口。”胡金狲仿佛有些不放心,“你带了家伙吧?”
赵锏点点头,指了指背后的一条布卷——四尺见长,用青布裹束得密密实实,系在他的后背。
胡金狲盯了几眼,咕嚷说:“什么家伙这么长,哨子棍还是独脚铜人?你没带刀吗?”
赵锏沉默地摇了摇头。
胡金狲皱皱眉,快步向花园后面走去,低笑道:“你叫赵锏,我知道了,是双锏。”
赵锏站在那扇大门前方,琢磨着该怎么对付门外的“两个”。他曾经许多次站在某个门外,琢磨怎么对付门里的人,却从没像现在这样,反其道而行之。
这件事还真有些奇怪,这个宅院的前后门都有人把守,唯独角门没有。而他们进来了半晌,还没看到一个人,别说小厮家丁,连条护院的狗也不曾见到。
管他呢,他想,随手敲了敲厚重的门扇。
笃笃的闷响在门上穿透出去,就像敲响一面大鼓。外面的人一定第一次听见有人在门里敲门。这个想法令他轻松了一些,又狠狠地在门上擂了几下。
门开的时候,闪身而进的两人同时吃了一惊。左面是一个精壮汉子,拎着一条出了鞘的雁翎刀。另一个腰间插着对判官笔。
“什么人?”两人同声大喝,一瞬间,他们显然以为自己在门里,而赵锏在外头。
“老总,小的想找个人……”赵锏像个初次登门的土包子,缩着脖子凑过去,然而脸上的堆笑只闪过一半,他的手已捉住那把雁翎刀的刀背。手腕一拧,颀长雪亮的刀锋已是刺入另一人的腰间。
“呃——”那人像是叹了口气,把惨号吞了回去。另一人奋力夺刀,可是眼前一闪,一双判官笔已如袖箭一般,钉进他的太阳穴。他也似叹了口气,软倒在门下。
赵锏脸色煞白,瞪着两人无声地抽搐、挣扎。他在那一瞬点了他们的哑穴。他知道他们永远也发不出声音了。
忽然间,赵锏的脸泛起一层灰色,刚才那种快狠决绝似乎一泄而去。就在两具尸首的衣摆之下,滑落出两条油黄泛金的带子。他紧紧瞪着这东西,不由咬紧牙关。
那是两条金丝绞着筋条编制的绳索,他登时明白这两人的身份。这是“囚龙索”。是一种标志,更是一种刑枷与锁铐。是金陵的审刑院、督捕司每个捕快必备的家什。而审刑院、督捕司再加上提牢厅,便是整个金陵权势最大的地方——八扇门。
从前三法司之类的衙门只开六扇门。头门、仪门、宅门,每门双扇,共六扇。
自从八扇门上代门主谢骓接掌了督捕司的大司隶,继而统并了审刑院与提牢厅。六扇门就多开了两扇——一达天庭,二达地府。谢骓手眼通天,上可达天子;铁面严刑,被他法办的人就等于进了地府。于是谢骓开宗立派,谓之八扇门。
八扇门的弟子都是捕快。
赵锏也曾是。
三、谢小仙该死
赵锏见到她时,灰蒙蒙的面孔又变得一片煞白。
谢小仙躺在一张软榻上,冷眉削颊,脸比他还白。赵锏看了她片刻,忽然明白这宅院里为什么没有人了。
谢小仙是谢骓的独女。
谢骓字王孙,谢氏源远流长,自古就是高门士族。晋时的名臣谢安,曾以八万军马击溃苻坚的百万大军,功炳盖世。谢王孙也不逊祖上,文武兼备,一条金枪鬼神莫敌,号称“天下第一枪”。
那条枪如今在乌衣巷。
赵锏坐牢的第三天,谢王孙暴毙于家中。这消息他也忘了是几时才听说,唯独记得:谢王孙是被他的独女害死的。他起先认为是谣言,还为此和牢中那些憎恨谢王孙的囚徒干了几架。但是后来才知道——谢小仙亲口承认,是用一种叫做“刺马”的毒针刺死了谢骓。
谢王孙素有头疾,常叫女儿施针止痛,却不想自己死在针下。他的尸身百日不腐,只因身体发肤都硬化成马蹄一样的角质。这样一个死而不腐的人物,却没能跟他的枪一样不朽。
谢小仙弑父,这样的蛇蝎女子,怪不得身边会没人了。想来这院落无非是她的笼牢。那几个捕快竟然是在看守犯人。
她毕竟还是谢家的人,没人真敢把她押进大牢。
“谢大小姐受惊了。”胡金狲把几条囚龙索扔在地上,“我奉孙爷之命来看看小姐,顺便带个话儿。”
谢小仙连眼皮也没抬,只管瞪着自己的膝盖。
“孙爷让我问你:是想生,还是死?孙爷说你也算个奇女子,不能由着那些杂碎折磨。如果想生就跟我走,如果想死……孙爷说了,宁愿你死在乌农巷的人手里。”
谢小仙蓦然抬头,眸子里闪过一丝光泽。她本是个水肤柔肌的女子,就和别的秦淮女孩一样灵秀。如今形销骨立,只剩了一把骨头架子。她把一只嶙峋的瘦手伸给胡金狲。
赵锏骇然瞪着那只手。她的掌心赫然有个大字。钩划猩红,一条条血痂如乱刀纵横,在手心劈出一个凄惨凶厉的血字——“死”。
胡金狲的脸上又出了一层汗。他瞪着那个字半天,嘎声笑道:“大小姐果然是个奇女子,早把老胡的来意算到了,那我只好从命!”
他手掌一翻,一把弯弯的胡刀亮在手上。他用袖子蹭了蹭,把刀递给赵锏。
刀光像一抹凄惨的月牙儿,晃得赵锏的脸越加白了。他迟疑着说:“胡把头,要不把她带回去,交给孙爷处置不是更好吗?”
“让你干就干,”胡金狲瞪他一眼,“少废话。”
赵锏还想再说点什么,但是胡金狲的眼神让他出了一丝冷汗。胡胖子的绿眼睛里满是冷冷的寒意,在那层恫吓之下,似还闪过几分狡狯的意味。
他还曾是捕快时,也听过一些黑道规矩。入伙时总需要杀个把人,才算落草。他想起刚才那两个捕快,没准这里就是为他而设的刑场,考验他能否手起刀落,把人头和从前一并一刀两断。
“我下不了手。”赵锏迟疑良久,终于还是咬牙说道,“毕竟她还是我师父的女儿。”
“你师父早死了!”胡金狲冷笑说,“这是给你个机会报仇,难道你跟她有一腿,旧情未了?”
“胡把头要是怀疑我,我也没办法。”赵锏没有发怒,平静地说,“可你别忘了咱们在什么地方,八扇门的人随时会来,我看还是早点离开才好。”
“这也是上头的意思,”胡胖子眯起眼睛,“你想抗命?”
“我听说乌衣巷从不杀女人和小孩……”
“她不是普通女人,她毒杀亲爹,难道不该死?你不做这件事,自然还有别人来做。”胡金狲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刀,啐了口吐沫,“你爱做不做,自己掂量着办。”
说完,胡胖子径自从旁边找来个茶壶,一屁股坐在桌边,咕咚咚地就着壶嘴儿灌起了水,似乎这件事和他再没有关系。
赵锏松了口气,但是这很快又让他更加不安起来。胡胖子跷起二郎腿,嘬着茶壶,仿佛不是来杀人的,而是来看戏,只等着台上响起那声惊堂拍案的杀伐决断。
他并没告诉赵锏抗命会有什么后果,以及这件事非做不可的意义。但是赵锏知道,这就是他在乌衣巷最重要的一役。即使面前没有对手,他也须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,把他的从前一刀了断。
“呛”,赵锏把那把弯弯的胡刀扔在地上。快利的刀尖径直插入砖缝,嘤嘤而颤。
胡金狲盯着这刀,茶壶未停,绿眼睛里也没有一丝表情。这应该不是他期待的戏文,可这个结果又丝毫不令他惊讶。’
赵锏把背上那个布卷解了下来。他的手很稳,一层层慢慢解开裹布,直至一条银亮的光泽闪现出来时,他说:“我不会使刀,我干活只用惯手的家伙。”
这是一杆四尺多长的短枪。烂银枪杆上盘满雕纹,是一条曲旋而上的蟠龙。龙口衔着枪尖,不像其他枪头那样粗棱厉角,也不像销金锥那样狭锐逼人,枪口以一条缓渐的斜线束至锋末,更像一截银龙吞口的窄剑。
胡金狲的眼睛绿了起来,他囤咂嘴,不禁想要发出赞叹。但是赵锏已经端起枪,剑锋似的枪口直指谢小仙:“她该死,但是不能死在乌衣巷的刀下。”
谢小仙似看非看地瞪着这杆枪,两人的言谈她一直似听非听。此刻也没有任何触动。她的手心里,那个猩红的死字冷冷地瘫在那,大概这一刻她早已经无数次预见,平淡得只想快点结束。
“当”的一声疾响,赵锏的银枪即出未出之际,门外蓦然掠进一条彩光,撞在他的枪口。这一枪未发而衰。
赵锏的短枪不由垂斜下去,那条彩光就势盘在枪杆上,直似一条锦色斑斓的彩蛇,一节一节地缠扣住他的蟠龙。
“你不能杀她。”
门外忽然卷起一片轻风,浮香掠动,一个声音又说:“我奉孙爷的命,要把她带回乌衣巷。”
四、奇女子
他们离开这个院落时,八扇门的捕快刚到半路。他们过了白马桥,恰好看到这些腰系金绳的捕快,快马加鞭,像一支急箭掠过桥头。赵锏知道他们要去何处。
他算是初次领教了乌衣巷的手段,就这样在八扇门的眼皮底下劫了狱,而且是长驱直入,从里向外地捅刀子。怪不得谢骓在世时常说:“唯有乌衣巷绝难除去”。
他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。那眼神其实是赞叹的,谢王孙的铁腕金枪捭阖天下,唯有这个对手还可一争短长。
如今.再没谁能和谢王孙争长较短了,唯—还可计较的只有棺材的长短。他从他的棺材里偷走那条枪,谢王孙连眼皮也无法抬一下,直到那一瞬,他仿佛才真正明白,这具曾经无敌于天下的枯腊尸躯—一已经死了。
世事就是这样翻云覆雨。
现在他坐在“对手”的车里,对面还坐着“对手”的女人。浮动的香气一路都在侵略着他的神经。这种香味在金陵城独一无二,这个女人在金陵城也独一无二。
赵锏一路都在看着她。
他一直控制自己,试图不去看她,但是胡胖子和谢小仙坐在另一辆车上,这辆车只有他们两个人。他的目光不管盯在哪,她总是占据他大部分视野。
她的眼窝很深,鼻梁高挺,银灰色的头发也不像别的女子那样绾起来,剪得短短碎碎,贴着头皮,半长不短的就像个和尚。
她的眸子竟然是蓝色的,澄澈如海。赵锏没见过海,但是他觉得那一定就是她眼睛的样子,深远而悠旷。随着神色,那海里还会泛起波卷,把颜色变得更深或是更浅。
她身上飘逸着奇特的香味,肯定不是中土的香粉。
他听说孙爷当年曾在西域跑马帮,倒腾茶叶丝绸那些东西。后来在金陵扎下根时,身边还带着不少西域人,月氏的、大食的、吐火罗的,那些地方遥远得让赵锏无法想象。
据说她来的地方比西域还要更西更远。被称作“远海极西”。她来金陵时还是小孩儿,依照这边的风俗又取了个汉名——秦海西。
她是大泰国人,从他枪下救了谢小仙。
“你也会用枪。”秦海西不像他这样紧张,蓝色的瞳子映着浅浅的笑意,“你的枪法怎么样?”
赵锏愣愣地看着她,好一会才说:“我是半路出家,会几套家传的路数,后来又学了点……我也不知道我的枪法到底怎么样。”
秦海西的笑意从眸里滑落唇角。这个笨拙的回答阻止了她的追问。车厢里只有前面的车夫偶尔呵斥驭马的声音。她掀开车帘,缝隙里掠过的街景才让气氛不那么单调起来。
“快是春天了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异邦的腔调,沙沙的很有磁性。
时方新暖,街边的树木都在努力抽枝,把积蓄了一冬的寒气化作撑破枝条的力量。即使还不见痕迹,却已经让钻进车里的空气中有了些清凛的气息。那是树根在悄悄劈开冻土的味道。
“是啊,”赵锎不得不应和她,“白鹭洲的鹭子要多起来了,永和居又该把头茬桂花挖出来儆糖了……”
秦海西的眸色更蓝了,含笑看着街景。马车隆隆地响着,轮下的石板渐渐变成一块块青砖。
车夫“吁”了一声,让马徐徐停下。两辆车已是回到乌衣巷。
乌衣巷是条东宽西瘦、北浅南深的古巷。在那个金陵被称为建业的年代,这里屯戍守军,不过是一片石头堆砌的军所。到了晋时,王导和谢安这样的名门大阀在此居住,才渐渐积蓄出乌衣巷的盛容。
孙爷的宅院就是谢安的旧居。
赵锎知道,这才是谢骓一直耿怀难安的根由。谢王孙这样的人物,祖宗居所却流落在巷痞流氓的手里,而他又无法收回,简直是奇耻大辱。
孙爷却说,他只是拿回了祖宗的东西。东吴在乌衣巷建下营房,他的祖宗才是开拓者,这里的每砖每瓦都藏蓄着他们家的古训与遗志。所以,孙爷从西域回到金陵的第一件事——就是买下早已荒僻的故地重新修葺。而那时谢骓还只是提牢厅的六品小吏。
就在这座吉宅陈旧的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铁匾,颜色黝黑,上面铸着两个字——
“当炉”。
门里有一种炽烈的热气,随着一种叮叮当当的声响逸散出来。这意味着乌衣巷的总瓢把子今天兴致很浓。孙爷有种独特的爱好,一旦高兴起来就要抄起大锤来那么几家伙——别人当垆卖酒,他是当炉打铁。
赵锏听着这个声音,不免有些忐忑。他到现在还没正式参见过总瓢把子,如果这趟事算是办完了,应该能见到他了吧……
秦海西的那种奇香从他肩旁掠过,她上前去叫门,回头说:“你跟胡胖子去暖和暖和,别在这傻等。”
赵锏被召见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了。召见他的是太史孤。
乌衣巷的二把手面色还算和悦,甚至亲自给赵锏倒了杯酒。他对这个忐忑不安的年轻人说:“不错,我听老胡说了你的表现,一会儿让老胡领你去换衣服——打今儿起你就是乌衣巷的弟兄了。”
“多谢将军……”赵锏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得体,“还有胡把头,我是不是该去向孙爷谢恩?”
“不急,”太史孤笑道,“来日方长,你先歇下来。我听老胡说你也会使枪,孩儿哥知道了一定欢喜得很,不定什么时候会叫你过去练几招,那时你再谢恩也不迟。”
他说这番话时,把手放在桌上缓缓拍着。这只精光闪闪的手上仿佛戴着铁手套——又仿佛这就是一只铁手。没人知道太史孤的手是怎么回事,除了“孩儿哥”。
也只有太史孤敢这么称呼孙爷。
孙孩,这名字自从乌衣巷威震金陵之后,再也没人叫过。孙爷的本名就和这所宅子的本来面貌一样,消融在时光里。直呼其名就像是对过往的大不敬似的,令人不敢启齿。
太史孤早年就跟他出生入死了。据说他们一个是东吴将军太史慈的后人,一个是小霸王孙策的后人。这种缘分是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,于是太史孤被人称作乌衣巷的“将军”,也真像太史慈对于孙策那样,是孙爷的臂膀和佳话。
“那……我现在就去找胡把头?”赵锏盯着太史孤的手,谨慎地说。
“喝了这杯酒再去,”太史孤已经站起身,“这两天还有活儿要派给你,你要多用心,别丢了乌衣巷子弟的脸。”
赵锏知道该告辞了。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。这杯凛冽的烧刀子让他的胸窝一下子热辣起来。就像浓浓的春意要在一缕冬枝上爆发了似的,把久日压积的陈雪与僵寒在一瞬间点燃,撑满了他的胸膛。
五、拒初柄顾莫识
赵锏守在西头古旧的道口,在由宽变窄而显得急促的风里抽了把鼻涕。
此刻巷里还算安静,东头没有打铁声——这意味着大头领在忙着处理乌衣巷的事务。巷子南侧的旧宅依次排开,住着巷里的大小头目。而北边是普通乌衣子弟的居所。巷子两头的石头牌楼下则像辕门一样有“门钉儿”盯守哨卫。
他目前就是个“门钉儿”。
巷子两头留着几个营房一样的院落。由资历低的子弟暂居,唯一的活儿就是传递消息,迎来送往,至多不过是随着车马多跑两步,听候指派。没人敢在乌衣巷的大本营闹事,因此哨卫也就像衙门的门房,真正的职责并不在于戍守。
大多数子弟都乐意去东头站哨,在那儿见到孙爷或者太史孤的机会多,没准就会被赏识得到提拔。赵锏却选了西头。他性子孤僻,也不爱见人,即使被抬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,历来都是哪人少往哪扎。尤其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尴尬,更是眼不见心不烦,有衣服穿有钱赚就大可知足了。
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乌衣,黑麻夹丝的料子,贴在身上既滑爽又轻快。脚上一双黑漆皮靴,油亮柔适还没窝出褶子。此刻他就和其他乌衣子弟一样的干练精悍。
差不多又是吃饭的时辰了,该来接班的人还没出现。实际上这也不是头一次了,自从他站到这以后,其他门钉儿总是有意无意地晚来一会儿,甚至压根就不来。新丁嘛……赵锏知道他该受这份苦,所以并不恼火。在寒风里多站几个时辰而已,况且,他发现这样也挺好,至少有时……”
“你怎么还在这?”秦海西的奇香暖阳似的消弱了风寒。
“……又到我的班了。”赵锏这样解释。
他的面膛被风刺得发红,但是没给那些故意晚来的门钉儿上眼药。
秦海西从一个宅门里走出来,她住的院落离牌楼不远,一眼就看到赵锏。她几次出入,他都在那。她赌气似的进去再又出来,呃,他不在那了,换到另一边杵着去了。
她的眉毛微微拧起,蓝色的眸子渐渐变得雪青,他觉得她这时好看极了。不过别的子弟都认为这是不怒而威。
“你用不着打马虎眼。”秦海西慢慢走过来,嘴唇噙着怒意,“那班兔崽子又欺负人了是不是?”
“小钱他们被派了别的差事……”赵锏瞪着她的嘴唇,倒是觉得不那么冷了,不过马上又谨慎地说,“我多站一会儿没关系。”
“这时节的风扎入。”秦海西把一个浑圆的布包甩给他,“这里不比别的地方,事事忍让混不下去的。”
赵锕的手心一阵滚烫,是个手炉,应该是烧得刚刚好,只是他站得久了,手里的温差让他觉得像坨炽炭。看起来她早就准备好了,大概要出远门。赵锏知道自己该谢恩,但是那种话怎么也无法滚过舌头。他只好紧紧攥着手炉。
“我也有个‘别的差事’要派给你。”秦海西说,“你去暖和暖和,吃了饭再说。”
这时候,一辆马车隆隆地驶到牌楼下。马蹄未停,一个火辣的声音冲开车帘,嚷嚷道:“站岗的兔崽子都哪儿去啦?他妈的车都到了还不来—一”
“呦.您在这呐……”车里伸出张满头金发的肥脸。胡金狲看到秦海西,紧忙跳下车,赔笑说,“这死冷寒天的,您怎么在这儿挨冻。”
“等着扒你的皮。”秦海西冷笑说,“还有你那帮兔崽子,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。”
“是是是……”胡金狲瞪了赵锏一眼,“是不是你惹着三当家了,刚穿上这身衣服就想扒皮是吧?”
“我先扒了你的皮。我问你,那边有什么动静?”
“姓叶的那小子……”胡金狲瞥了眼赵锏,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说,“连个屁也没放,八扇门的新门主也不过尔尔,肉面唧唧的说话都不带响儿,依我看他叶康宝也没啥幺蛾子可以出。”
赵锏听到这个名字身体僵硬了一下。他希望自己能显得若无其事,但是脸色还是白了下来,就像终于被“死冷寒天”给冰到了。他慢慢把手炉塞进怀里,一种热意才渐渐把他的寒气从鼻孔逼了出来。
“有没有幺蛾子还得等等才知道。”秦海西望向牌楼外面,眼神悠旷,似乎在这就能看到几里外的朱雀桥。
“三当家要出去?”胡胖子极有眼力劲儿地笑道,“那我陪您,正好这有车。”
“你留着脚丫子伺候那帮兔崽子吧。”秦海西向巷外走去,并没理会一个劲在旁边打响鼻的马,“我已经有保镖了。”
“保……保镖?谁啊?”
“他。”
胡胖子的眼珠子瞪了起来。秦海西站在牌楼外面,目光落在赵锏身上,淡淡地说:“来吧,别在这儿冻着了。”
赵锏在一愕之后,头也不回地向她走去。这死冷寒天的,再傻的门钉儿也有眼力劲儿。她盈盈地笑了起来,仿佛料到他不会拒绝:“站在这儿能有什么出息,这个差事干好了有你捞的。”
他们到了朱雀桥时,赵锏才缓下脚步。他刚才走得很急,生怕她会改变心意似的,直到这时才有些后悔,是否自己的举动太唐突,是否会因此开罪了胡胖子,是否……有太多让他举步维艰的念头闪了出来。
不过,那都是落在身后很远的事了,现在也只能朝前看。
秦海西身姿丰盈,比中土女人要高挑许多,轻飒婀娜,别有一种风情。然而走在街上,没几个人敢看她。一个和尚头蓝眼睛的女人在金陵,就像从画里跑出来的妖精,再怎么珍稀也是个吓人的主儿。
况且她还是乌衣巷的三把手。
她身上的乌衣更轻更软,腰里束着一条带子,是红色的。整个乌衣巷只有她束的是红带子,太史孤是紫色,胡金狲那个级别的把头是蓝色,其他都是一水的黑衣黑带。
一个刚入门的黑带子,和三把手走得太近很容易让人嚼舌头。所以赵锏又慢了点,让他们的距离更远了一些。
秦海西在一个茶糕摊前停下。她要了一碗糖粥藕,给他也叫了一碗,但是赵钢远远站下,并没有靠近的意思。
热气腾腾的糖粥摆在摊子上,他却似乎并没理解这番好意。她的眉毛又轻皱起来,冷不丁地叱道:“有刺客!”
“当啷”,那老板吓得把两个海碗摔在地上。她指着茶摊老板,纤长的食指直似一截白剑。赵锏仍像个木桩子杵在远处,纹丝未动。
“你看他像不像刺客?”秦海西瞪着那老板。
“不像。”赵锏老老实实地答道。
“那可不一定。”秦海西的眸光一沉,“你再这样咱们干脆就回去。”
“我……我哪样了?”赵锏愕然道。
“你离了我八丈远。”秦海西的眸色渐渐变成浅青,这是她生气的标志,“你是怕我吃了你,还是怕你吃了我?如果他是刺客,你怎么保护我?”
赵锏怔怔看着她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他忽然一挥手臂,一条银光“夺”的一声,标中远处的一棵柳树。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。树干上有个鼓凸的木瘤,一杆银枪插在当中,恰似直中靶心的银箭。
这棵树离他们大概有八丈远。
赵锏费了很大劲,才把枪拔了出来。他把枪插进背后的皮鞘。自从换上这身衣服,他的枪就离开了那卷青布。他的背上还有一杆雪亮的短枪,一杆朝上,一杆朝下,并排斜插在后背的皮鞘里。这样无论他正手还是反手,随时都可以拔枪。
这情景把茶糕摊的老板吓得够呛,抖抖索索地假装捡碗。秦海西眸光炯炯地打量那双银枪,把粥递给赵锏: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我不想扫兴。”
赵锏只得端起粥,也不怕烫,三两口喝完,抹把嘴说:“三当家的,咱们这是要上哪去?我怕出来久了孙爷挂——”
“不去哪,”秦海西打断他,那名字自他嘴里说出仿佛惹恼了她,“就这样在街上走,走到我满意为止,你要是嫌累就自己回去。”
赵锏尴尬地看着她,煞白的脸上竟然有了点血色。他看着她的眼睛,那里现在是一片浓灰,他笑道:“我不累,您去哪我就去哪。”
六、盯梢
那碗粥的热劲后来一直在他嘴里回荡。滚烫的糖藕其实烫破了牙膛,他紧紧用舌头舔着,把那股热意一点一滴地融化在身体里。
走过五条街之后,他隐隐觉得此行并不简单。
他们拐过长乐街的街角时,赵锏有意无意地回头瞟了一眼。一个担柴的汉子恰好从一条横巷穿了出来,掀起衣襟儿抹着汗,与他们背道而去。
一个老叟拄着拐杖站在路边正在给孙女买米糖。三五成群的路人擦肩接踵,各自不知去往哪里。这些市井闲景普通致极,偏偏赵锏觉得不那么普通。
担柴的汉子已是第二次出现在街上。
老叟是第三次。
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。作为曾经的捕快,他无数次干过盯梢和反盯梢的事情。那汉子第一次出现时是个卖鱼的,戴着宽大的斗笠蹲在街边。虽然只是那么一错而过,赵锏却记住了他的脖子上有块不大不小的青记。
老叟第一次出现是卖茶糕的。
他们喝那两碗粥的时候,茶摊老板脸上还没有胡子。他并没担心粥里是否有毒。如果要下毒的话,也就无须盯梢了。他望着秦海西,有些犹豫是否有必要让她知道这些事。
显然这是一些专业的探子。他们并不尾随,各自从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面孔经过。这街上一定还有他没觉察的人在干着同样的事情。
“你看见那个货郎了?”秦海西忽然低声说,“我觉得在哪见过他……”
“别回头。”赵锏快步到她身边,低语道,“还有几个,不知什么来路。”
“好啊,”秦海西冷笑起来,“终于把狗都遛出来了。”
赵锏不由停下脚步,愕然瞪着她。秦海西一把挽住他的手臂,像个柔情四溢的情人那样在他耳畔低笑:“别去理他们,咱们慢点走。”
他们缓缓前行,这时的街上终于有人侧目而视。两个乌衣子弟,其中一个还是寸发蓝眸的女人,在街上旁若无人地挽臂昵行。这些足以惊呆那些老实巴交的平常人了。只有一种人刻意不去看他们,仍然行色匆匆地“路过”。
很快赵锏就了然所有盯梢者的位置与行迹。
他其实很平静,突然与她这样亲昵并没像他以为的那样窘迫不安。就在两人路过一条弄口时,秦海西忽然紧紧攥住他的手掌,把他扯进了巷道。
她的手硬铮而有力,扯着他身不由己地向前奔跑,猛然拐过一个转角,迎面有—道半开的木门。她就这样牵着他的手,径直进了门里。
这道门出现得恰到好处,仿佛就是给他们留的。
赵铜跟着她进了门,一座小院的后门,然后又进了屋。他赫然一惊!屋里有张软榻,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躺在上面,头上插着一根根轻细的金针,旁边一个青衣的男子,正在给她施针。
谢小仙唇目紧闭,仿佛这回真的死了。
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再见到谢小仙。
“她怎样了,”秦海西问道,“有没有说什么。”
青衣男子只是摇摇头,继续给她施针。屋外忽然传来两声呼哨,一短一长,猝然而止。秦海西不动声色地说:“有劳葛大夫,先移驾再说。”
隔间的门忽然打开,几个乌衣子弟掠了进来,手脚麻利,抬起谢小仙退入隔间。隔壁的屋里又是一道门洞开着,他们穿门而过,眨眼的工夫竟恍如穿过一条小巷,鱼贯而去。
原来门中有门,每道门后都是一间屋子。他们竟把这整条胡同的民居都打通了墙壁,连成了巷道。很快那些门又一一紧闭,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把谢小仙移去了哪里。
赵锏暗暗惊叹,屋里眨眼只剩下他们两个。他这才发觉自己仍紧紧扣住她的手。她的手白如象牙,但是掌心竟生着一层硬茧,砥石似的硌着他的手心。
“胡胖子他们也该到了。”秦海西轻轻抽出手掌,“咱们就等在这,到时候来个关门打狗。”
赵锏看了她一会儿,忽似有所醒悟:“八扇门?”
“一般人可没有这种跟梢的本事。我倒希望是他们。”
“这么说……”赵锏忽然觉得嘴里有些苦涩,其实从他们劫走谢小仙时他就感觉到了,“乌衣巷要和八扇门开战了?”
“不是乌衣巷要开战,是八扇门。谢骓在的时候,和孙爷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情,两边还能相安无事,可如今……”
“如今他死了。”赵锏笑笑,“孙爷也就没谁可以惺惜的了。”
“谢王孙一死,这几年的安生日子也就结束了。八扇门现在的日子不好过,必须有个外敌打一打,才能把散了的人心拢在一起。孙爷说了,既然势在必打,那就先下手为强。”
“或者他们只是为了谢小仙而来。毕竟她是谢王孙的女儿。”
“所以孙爷才不肯让她落到他们手里。”
赵锏一怔,想问点什么,却又强自忍下。他说:“怎么不把她搁在乌衣巷?那里不是更安全吗。”
“孙爷说……”秦海西深深地看他一眼,露出一丝倩笑,“如今巷子里风忙草乱,也不安全。”
“你想用她为饵,来打他们一家伙?”赵锏平静地说,“就算打赢了也没什么好果子吃,他们毕竟是公门,只怕会引火烧身。”
“不是我想。”秦海西纠正他,“这样大的盘子当然是孙爷在后面端着。他也不希望把火点得太大。这一仗只需抓几个舌头就好。”
赵锏走到窗前去听外面的动静,一阵快响窸窣掠过,大概乌衣子弟已经埋伏好了,只等那些盯梢的钻进口袋。这和他从前缉捕办案,引饵埋钩的手法如出一辙。他一瞬间仿佛错乱了身份,“抓舌头”这种事他早巳干过无数次了。
“你们想知道什么?”他无意识地用了你们二字。
“只想知道背后是谁在端八扇门的盘子。”秦海西并没留意他的用词,“虽然有了新门主,但是八扇门势力倾轧。孙爷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和乌衣巷过不去。”
这时,窗外又传来几声低哨。长短不一,仿佛鸟儿鸣啭似的响了半晌。但是小院的四周还是静悄悄的,并没有人越墙而入,或是假装敲门来探风。
秦海西听了听,皱眉说:“这些人不简单,已经到了却不进来。这就有些麻烦,我们也不好在大街上动手……”
“他们是在钉坑儿。”赵锏冷冷地说,“过不多久就会有大批人马驰援,咱们在这死等,到时反而要吃亏了。”
“你果然熟悉他们的手段,带你来算对了。”
秦海西也来到窗前,和他—起聆听外面的动静。那些鸟叫唧啾响了片刻,好像飞远了。屋里和屋外一样宁静,似连远处的市井都凝止了喧嚣,特意为这场密战腾出了场子。然而过了许久,等待毫无结果,两人都有些心焦,终于把目光凝视在—处。
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”秦海西思量了一会,“来吧,咱们再出去遛一趟。”
她看看屋内,把软榻上的铺盖卷了起来,让赵锏扛在肩头,看着倒像是卷了个人在被子里。两人出了院落,上了胡同口的—辆篷车。
赵锏催动车马,低声问道:“往哪溜?”
秦海西想了想,眸光闪闪地说:“白鹭洲。”
七、何故水边双白鹭
赵锏把车驾得又快又稳。他故意显得行色匆匆,但又不急于出城,穿插兜圈,看起来就像是要甩掉尾巴的样子。当他断定后面的人被吊足了胃口,这才驱车出了西门。
白鹭洲就在西边的长江口,是一块苇荡烟波的沙洲。洲上建有亭廊水榭,以及各种做买卖的门面,但是这个衰草未丰的时节,这些应景的玩意都被暂时弃置,凄冷地错落洲上,一派寥落萧索之景。
秦海西皱眉说:“怎么没人跟来,咱们可别白跑一—趟。”
一些黑点在岸线上蠕动,仿佛那些人欲追又止,在岸边踟蹰不定。赵锎思索片刻,道:“干脆再走远点,做出要渡江的样子。如果他们不来,就说明已经被他们识破,那也不必再遛了。”
马车隆隆奔去,不久便仿佛进了市口。前方是一线江影,脚下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宽街。两边都是歇业的茶楼、酒肆,甚至还有几家朱窗翠柱的妓馆。马车孤零地驶在街上,直似置身于一座死城之中。
“追兵上来了。”秦海西回眺江岸,“这样看来,他们果然是为了谢小仙而来。”
岸上的黑点纷纷追上沙洲。赵铜把马放缓了一些。这条街长不过一里,他不想那么快走完,如果在街上火拼,两边还有楼舍屏障,他至少不用担心被包围。
江风干冷,他的手心却有些冒汗,不禁想去摸背后的枪。他很久没用过这对家伙了,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完美地驾驭它们。为了消解这种紧张感,他笑道:“胡把头他们差不多也该到了吧。”
“就咱俩。”秦海西淡然说,“咱们是随机应变,胡胖子又不是神仙,哪知道会在这动手。”
一声嘎响忽地穿破江空。两只白鸟一前一后划天飞过,呱声惊嘶,仿佛急于逃离这座死城。赵锏的头皮有些发炸。呱哑的鸟鸣如粗弦猝断,刺得他心头一阵悸动。他不由把手向腰后摸去。
“怎么,你害怕了?”秦海西仿佛察觉到他的动作。
赵锏的手已是搭上枪柄。
脸旁的风霍然凛冽起来。
“嘭”的一声碎响!路边的酒居轰然开裂,门窗俱断,犹如从屋中劈出一把开山大斧!一片凛冽的黑影抡起一片凛冽的风声,刹那间又在一声马嘶中戛止。
街中爆开一团血气,一颗健硕的马头落在地上。马车歪歪扭扭地向前冲撞出丈远,连车带马坍倒在街上。
赵锏直挺挺地撞在街对面的门上。
那一瞬他拔枪去挡,但是斩袭威猛无匹,把他震飞。酒居扑出的斩马人身高丈二,提着一把双刃大斧,斧面几乎有车轮之阔。一斩落空,那人“轰”的一声撞破一个铺面的门扇,倏然闪了进去,就像出现时一样快若电闪,不见了身影。
街道两边的楼上弓弦疾响,射下一阵蝗雨般的急箭,瞬间把马车钉成了刺猬!
赵锏骇然瞪着街面,忽然一反手,短枪猛地刺穿背后的门扇,瞬间又缩了回来。枪尖扯出一串血珠。门后一声闷响,仿佛有个人在里面栽倒。
他急忙躲到一根廊柱后面,突听头顶两声冷叱,是她的声音。旋即“嘭”的一声,从楼上摔下两个人。秦海西竟然也从楼上跃下,闪到了柱子后。
那两人手持钢弩,胸前各有一个血洞。
秦海西在遇袭之瞬,已离开了马车。她低声说:“不知箭上淬没淬毒,要小心。”
“哒哒哒哒”!不知从哪又射来一片弩箭,钉在他们身后的柱子上。刹那间万箭齐发!两边的墙壁与门窗如同吃了炸子儿一般碎屑横飞。箭矢浑似一支支钢锥,眨眼之间已把他们掩身的木柱钉得干疮百孔。
赵锏喊道:“左上五丈,右边茶楼!”
秦海西心领神会,两人借着对方上箭的间隙,双双抢了出去。一条银光忽如白电一般射上西边的二楼。“噗”!楼上的窗户中登时飙出一条血箭。
赵锏几乎与银枪同瞬而至。他抄住枪杆,把枪尖顺势一抹,一排血雾从划裂的窗扇中弥散开来。里面隐隐有几条人影。“叮叮叮叮!”他们手上的弩机兀自迸射出几支钢箭,不知钉去了哪里。
他借势又掠向街对面的一座茶楼。突见迎面的楼上跳下几条黑影,他挺枪欲刺,那几人却直挺挺地摔在街上——每人的胸前都赫然一个浑圆的血洞。
“这里没人了。”秦海西从茶楼里推门而出。
她手中提着一条锦色斑斓的家伙,铮铮地撞动不已。仿佛是一条多节鞭,每节大概一尺长短,拇指粗细,颜色都不相同——或如紫铜,或如青钢,或炫亮如金,或雪纹隐隐宛如镔铁。最末的一节赤红如血,锋棱凶锐,形如枪尖。
十节枪。
这是赵锏见过的最长的一条枪。
两人一同闪入茶楼。
秦海西把她的枪像竹节蛇一样节节相扣,拎在手里。这条奇异的枪锈色斑斓,华如锦缎,枪名“十样锦”。
“竟然有人先埋伏在这儿。”她说,“就算八扇门知道咱们要来这,也不该这么快就设好了埋伏……”
这时的街上又变得一片死寂。那些从江岸来的追兵都不见了,刚才的狙杀仿佛瞬间消失在风沙里。
两人从茶楼的窗户向外眺望。他们的位置恰好在这条街的中央,无论向前还是往后,都要走很长一段距离。也不知这里究竟还埋伏着多少人,两人若想杀出这条街去,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赵锏向她做个手势,两人退开窗前。这座茶楼已空置许久,楼上楼下昏暗无光。弃置的桌椅板凳都堆累在一块,积满尘灰。他悄然指指楼上,那上面有几间雅座,或者有后窗可以做个退路。
这时,街上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。
两人急忙闪到门旁,很快,细碎的蹄声已到了茶楼的前面。只听一个声音说道:“乌衣巷的三当家在里头吗?可否请三当家的出来一见。”
赵锏听到这个声音,脸色竟然变了变。这声音听起来稳静恬和,又说道:“三当家不必多虑,在下只想借一步说几句话。”
秦海西略一犹豫,推门而出。
门口的街面上立着一匹栗子色的长毛瘦马。马上的人见她出门,急忙翻身而下,拱手笑道:“久闻三当家的威名,今天算是见着了。”
这人穿着一身青布褂子,马匹普通,衣饰也普通至极,低眉顺眼,一脸团和,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样子。
秦海西上下打量着他。这个青年两手空空,身上并没带家伙,马上也没有。他和颜悦色向她堆笑,就像个偶过的路人。她似乎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,一时却想不起来。
“我出来了,步也借了,有什么话就说吧。”秦海西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,街上宁静依旧,倒在街上的尸首也都不见了,仿佛有人悄悄打扫了战场。
“按说这个情形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布衣青年慢条斯理地说,“只是机缘难得,我不想错过。”
“长话短说,我不想浪费时间。”
“三当家的给面子,那我也不客气,”布衣青年忽然向她身后一拱手,“赵兄,三当家既然首肯,就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秦海西不由拧回头去,眸子里有几分惊讶,没想到他要借步的人是赵锏。
赵锏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。
布衣男子向他微微点头,转身向街旁走去。赵锏盯了他一会儿,把嘴角的一口气叹了出来:“我跟他说几句话,一会就好。”
秦海西没出声,只是把眸光落在他脸上,眸色微碧,似有些忧虑。当他从肩旁经过时,她低声说:“当心暗箭。”
“放心,”赵锏也低声说,“他不会那么干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,你跟他很熟?”
“我知道。”赵锏停下脚,注视着那个布衣青年的背影,平静地说,“他就是八扇门新任门主——叶康宝。”
八、当那已成往事
叶康宝走出很远才停下。
那边是座不大不小的点心铺子,上面一块老匾,刻着“永和居”三个旧字。他站在那儿凝视牌匾,仿佛一个迟步观瞻的游客,倒是忘记了要“借步说话”。
赵锏站在他身后,本想先开口,但是笨拙的舌头不肯松劲儿,只好也举目望那块匾。他服中泛起一片沉绵的旧色,忽如置身旧景,不由沉湎在往事中了。
“康宝……”赵锏终于还是先出声。
叶康宝突然转过身,瞪着他说:“出来了为什么不找我,为什么投身乌衣巷?”他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,然而出口时就只剩下这两句。
赵锏盯着他,苍白的脸上渗出一丝血色,道:“康宝……你终于当上门主了,恭喜。”
“还不算是门主,只是个代任。”叶康宝依旧瞪着他,“老师走得太急,许多关系还没来得及交接,人事也没理顺。现在是杜轻诗那些人在执掌督捕司。”
“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,”赵锏丝毫没感到惊讶,淡淡地说,“老杜他们没少给你小鞋穿吧。”
“那都不要紧,可我没想到你去了乌衣巷,你是怪我坐牢时没照顾你?那是因为老师的事,我实在脱不开身。”
“都过去了。”赵锏笑起来,拍拍他的肩膀,“从前的事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,怎么会怪你。”
“知道吗老赵,你刚才差点死在我手里。要不是看到你的‘双猛龙飞枪’,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驾车的人会是你。”
“我们总有许多想不到的事。”
“我知道老师当初派你坐牢的用意,我是不赞同这件事的,但是师命难违。现在不同了,他走了,你必须回来,我需要你帮我。”
叶康宝的目光里充满热意,面颊有些红润,仿佛赵锏已经答应了他:“你回来,我帮你洗脱案底,我会让大家知道你是怎样的忍辱负重,没人敢低看你一眼。”
赵锎有些感动,他知道叶康宝是发自内心的,他了解他,就像左手了解右手。然而这份感动很快冷却下去,他涩然笑道:“都晚了康宝。就算你能洗脱我的案底,可你能洗脱我手上的血么?我的从前已经被切割了,满手都是血。”
他伸出手,那上面仿佛真有淋漓的血水往下淌。
“乌衣巷也没什么不好,”赵锏盯着自己的手,却又不屑地甩了甩,“我得生存,有饭吃有衣穿有银子花,比睡大街强多了。”
“就算你不肯回来,我也可以在别的地方给你谋个差事,为什么是乌衣巷?老赵,你记得当初咱们学枪时老师的话吗?一朝穿乌衣,一辈子都是黑的,你……”
“我不在乎。”赵锏打断了他。
他回过头去看秦海西,她仍站在茶楼门口,他说:“你想听实话?那我告诉你,我恨他。他把我送进牢里,毁了我的前程,他的话我都忘记了,一句也不记得。”
叶康宝脸上的红润变成一种红涨,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。他强自忍耐着,像是要把这话忘掉。很久,他也看向秦海西,强笑道:“刚才你本可以杀了她,如果今天她死在这,就等于斩了孙孩的一条臂膀。”
“我办不到。”赵锏平静地说,“你也办不到。”
说话时他挺直了腰杆,背后一双银枪似乎寒寒地闪了一下光。叶康宝的眼睛不由薄细起来,盯着他,仿佛透过他的胸膛就能看到他的枪。终于叶康宝把目光挪开,说:“你放心,有你在,我保证今天的事到此为止。”
“今天死了好几个人。”赵锏冷冷地吸了口寒气,“人在那死着,血已经流在那了,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,康宝。”
叶康宝也冷冷地看着他,刚才的热忱似乎又在一瞬间冷掉了。半天他才说道:“有件事,我必须要告诉你。”
“什么事。”
“老师的枪……”叶康宝的脸色有些难看,“销金锥丢了,这条枪原本该在老师的棺材里。”
赵锏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,似乎丝毫不感兴趣。叶康宝凝眉说:“不管怎样我也要找回销金锥。我不能让老师死不瞑目。”
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赵锏突然问道,“我不信是小仙杀了他。”
“这也是我要彻查的事情之一。”叶康宝直视着他,“可你却让她落在乌衣巷手里。就算你恨老师,但是和她有什么关系?你知道乌衣巷不过是想利用她——好让八扇门上下不宁而已!”
“你错了康宝,我并不恨她,可是也不怜悯她。我现在穿的是乌衣,当然为乌衣巷办事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“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?”叶康宝的面孔被几条隐现的青线紧勒着,勒得话音都隐隐含痛,“我最不想为敌的人就是你。我也最不想你当我是敌人。”
“我说了,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。”
叶康宝盯着赵锏,面色一分一毫地变化着,最后变成一块平板,忽然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,“错的是你老赵,我会让一切都变回去的。”
说完,叶康宝转身而去,走出数丈远才又大声说道:“记住了老赵!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这的,我保证。”
“看来你俩是很好的朋友。”
天高地旷,江风滚荡,秦海西走在白鹭洲头,含笑看着赵锏。叶康宝果然遵守了诺言,他们平安地离开了那条街。
赵锏无声地向前走着,似乎还沉湎在旧事当中。他想起康宝的笑容。那个笑容多少是无奈的,又多少有一丝绝望。他俩从前在一起学枪,叶康宝是谢王孙最钟爱也是最得真传的弟子。那时叶康宝就喊他“老赵”,并不是比他老成,只是因为这么喊会让叶康宝显得老成。那时他们都热切盼望快点“老”起来,快点撑起肩头的天空。那时多好啊,他想。往日总是因思忆变得美好,就像未来只在憧憬中才显得美好。
如果当初被派去坐牢的是叶康宝呢?
赵锏暗暗苦笑。那他俩现在的位置也不会掉过来。康宝不是破罐子破摔的人,他压根就瞧不起乌衣巷,不会像自己一样穿上这身一辈子都黑的衣服。
而自己呢,也不是当门主的料,哪怕是代门主。
“你该看看这个。”秦海西递给他一件精光闪闪的东西,说道,“这不是普通弩机,是制式的家伙。”
他手上是一把钢弩。弩机的望山上镌着个印记,好似一个缺脸的虎头。赵锏摸摸那个虎头,竟然隐隐觉得有些扎手。
“拔虎营。”他说。
“也就拔虎营才有这么霸道的东西。”秦海西微微皱眉,“拔虎营的驻地离白鹭洲不远,难怪他们这么快便设好了埋伏。”
“拔虎营怎么会来趟这趟浑水?谢王孙在的时候一向看不起拔虎营那帮兵痞。”
“此一时彼一时呗。”秦海西冷笑起来,“看来孙爷猜对了,这场仗还真是不打不行了。金陵城的势力要重新洗牌。八扇门如今江河日下,看来叶康宝是个聪明人,懂得先把拔虎营抓到手里。”
“可惜八扇门他还没抓全。只要督捕司、审刑院还在杜轻诗那些人掌控之下,他这门主就只是个代任。”
“杜轻诗?我知道这个人,是八扇门的祭酒。据说他在朝廷里脉络纵横,很有谢王孙的风范。”
“金陵要乱起来了。”赵锏忽然觉得很是疲惫,“这些事我都不感兴趣,谁强谁弱,谁胜谁负,和我一个大子儿的关系都没有,我只在乎一件事……”
秦海西不由停下脚步,似乎在等他说下去,不过这时的江风忽然硬了几分,远方有几溜尘烟奔腾而来。老远就听见胡胖子的声音吼道:“我滴妈呀,可算找着了,三当家的!您没事吧?”
胡胖子和几个乌衣子弟骑着几匹快马,眨眼到了近前。秦海西眸光一沉,冷笑道:“有事也晚了,好戏你们都没赶上。”
胡金狲飞身下马,一脸惶恐地说:“这可不怪我啊三当家的,你们跑得也忒快了,兄弟们都没备马,等找着马了就找不着人了。”
说着,他狠狠瞪了一眼赵锏,骂道:“你小子净不干好事,把三当家带哪去啦?出啥事你脑袋就甭要了!”
“你的脑袋才甭要了。”秦海西哼了一声,“我的人几时轮到你来管教,要不是他,你这会的脑袋早就掉了好几回了。”
“三当家教训的是……”胡胖子讪讪地抹了把脸,忽然又怔怔地问道,“他几时成了您的人了?”
“现在。”秦海西看着赵锏,眸子里现出些笑意,“他保驾有功,我提拔他当我的副手,怎么还得跟你汇报一下?”
“不敢……”胡胖子又抹了把脸,绿眼睛里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,“只是我从没听说巷子里还有这么个职位,三当家的副手,那是个什么官儿?总不能叫他四当家吧……”
秦海西眸光一冷,胡胖子这才把话噎回去。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,打着哈哈说:“找着您了就算万事大吉,可把这帮弟兄急死了,还有个事得跟您禀报。刚才有人给乌衣巷送来一份请柬,您猜是哪路神仙?”
“爱说不说,少跟我卖关子。”
“是是,”胡胖子嘿嘿笑道,抬手一指,“就是那路神仙,点了名要请孙爷,还有三当家的去赴个宴。”
他那肥嘟嘟的手指指着西北方向。日头渐西,恰好照得那边的山头隐隐发光,活像是一座玉石遍地的玛瑙峰。
秦海西与赵锏相顾一愕。那边便是金陵西隅的石头山,也叫清凉山。山边有一座依山而筑的石头城,自古便是江防要塞,如今是金陵的城防戍军驻扎之地。
拔虎营。
“大当家是怎么说的,”秦海西眸光闪闪,遥望清凉山,“这份请柬收还是不收?”
“我看孙爷的意思是不太想去。但是这时候多个朋友总是好的,所以我猜,到时候还得劳动三当家您跑一趟,要么就是太史将军,总之面子还是得给两分。”
秦海西从赵锏手中拿过那支钢弩,掂了掂,甩给胡金狲,笑道:“这面子有点沉,想不接着怕也不成。”
胡金狲愕然看着手里的玩意,秦海西已是和赵锏向江岸走去。夕霞映下,两人的枪辉芒流荡,竟比他手上的弩机还要刺眼扎入。
九、拔虎
秦海西亲手给他扎上了一条蓝带子。
赵锏清晰地感到秦海西的手指在腰间滑动,几乎都能透过指尖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。她离他如此之近,甚至可以看清她徽斜的颈子上细腻的肌理。
“你现在是蓝带子了。”秦海西满意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,眼神澄澈得比带子还蓝,“从今天起你只对我负责。”
“是。”赵锏挺直腰杆,面膛泛着红潮。
她的味道仍留在他的鼻子里。“只对她负责”听起来仿佛有一丝特别的意味。他并不是个容易浮想联翩的男子,然而面对她,又有哪个男子能不浮想联翩。
只是这个结有点不妥。
蓝带子的结像个蝶儿趴在那,赵钢觉得像个娘儿们。可他没敢说。胡胖子看到这个结时,也吃了一惊。那张嘴半天也没合拢,绿眼睛浑浑噩噩的,已经看不出是个什么色儿了。这让他更加觉得不妥。
但是秦海西叫他沉住气。
她说,以他的功夫,以他的见识,以他的发小都成了门主了,一个副手他又有什么当之有愧的。他已经和乌衣巷的三当家共历生死,乌衣巷向来功赏过罚,你管别人的眼睛是红的还是绿的呢?
“是。”赵锏只能再次挺直腰杆。人往高处走,有功受禄,这么想想也就坦然而上了。
他以崭新的身份跟着秦海西,像个影子和她共同经过乌衣巷的院落街道。他寡言依旧,偶尔偷偷给她一点建议。秦海西总是宁静地听完报以一个暖和的微笑。
赵锏很享受目前的状态。
今晚,他的职责是陪她赴宴。
胡胖子猜得很对,孙爷依然是不肯赏脸,应酬这种事太史孤又不擅长,于是只能落到三当家的头上。晚宴就设在竹斜街的开阳楼。拔虎营特意选在离乌衣巷不太远的地方。金陵的势力纵横交叠,这里虽在乌衣巷的势力范围内,却也是其他势力可以延伸到的地方。
这是表明:这是个没有埋伏的晚宴,因为谁都可以在这设伏。
胡金狲傍晚来报,竹斜街和开阳楼已经查探干净,无异常,无可疑,无老鼠。
秦海西和赵锏进入开阳楼时,都带着枪。秦海西的十节枪节节相并,插在腰间的排鞘里。斑斓的枪节随着她的身姿撞动闪光,犹如一束收拢在一起的雀屏,别是一番明丽飒爽。
拔虎营的“二田校尉”老早候在门口,亲自把他俩迎进席间。
田开江与田开山,两人同样的身高丈二,又同样骁勇无敌,从出生就在一块,即使做官也做在了一块。
田开山使的是一把双月劈山斧,田开江是擂鼓瓮金锤,都是军中的兵器。今天他们谁都没带家伙,田开山高声豪笑,容色慨然,似乎白鹭洲的事压根就没发生过。
他们给秦海西预备的是酒盏,自己却用小斗,两斗酒下肚,田开江目光炯炯地笑道:“可惜孙爷没来,我一早听说孙爷的酒量,特意备了两个金斗,还想着和他拼一拼。”
“我也早听说田大人的酒量。”秦海西浅浅地笑道,“我比不了孙爷,不过一两斗还陪得起。”
“三当家够爽快。我们拔虎营做事就讲究一个字:爽!喝酒要爽,做人要爽,做事情也要爽。请三当家回头把这话转给孙爷,日后也就少了许多麻烦。”
“田大人想怎么个爽法?”
“简单呐,就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。大伙都在这地方混,锅碗瓢盆的免不了摩擦,有摩擦就打他一家伙,打完了还得在这块混,生意还得在这块做,谁也别往死里较真儿就成了。”
他说这番话时,盯着秦海西的腰间——十样锦。田开山似乎十分忌惮,对猎物起了疑心一般,虎目游移不定。
赵锏立即读懂了他们的用意。如果他们既在白鹭洲的那场狙杀里,也就不会有今晚的宴席。然而那事儿没成,拔虎营又露了痕迹,他们不得不来议和。他们害怕乌衣巷会在此事上有所报复。
孙爷的报复不动则已,动即雷霆。
秦海西不动声色地笑道:“田大人是军伍,什么时候做起生意来了。”
“拔虎营平时都靠江湖朋友照应着,才把这碗官饭吃饱吃好,咱都是生意人,无利不起早。就拿现在这档子事来说,八扇门一乱,整个金陵都跟着乱,如果这当下乌衣巷再插上一脚,不就是乱上加乱,那咱的生意也都黄了,还吃个鸟蛋的饭,喝个鸟蛋的酒?”
“田大人既然这么说,”秦海西眸里的蓝色更深了些,“我不妨也把话明说了,八扇门的事我们也懒得管,只要八扇门不过界,他们家里再怎么搅和也跟我们无关。”
“这就不对了,”田开山插话道,“我可听说谢王孙的姑娘在乌衣巷的手里,这不是插了一脚么。”
“谢小仙只是个保险。”秦海西淡然说,“八扇门现在火烧得太旺,难免殃及邻家,我们总得做点防备,省得到时被咬了都没膏药贴。过阵子消停了,自然就把她送回去。”
田氏兄弟相互耳语几句,田开山笑道:“我看不如这样,由拔虎营做个和事佬,乌衣巷把谢小仙交给我们,我们来看护她。你们两家不就为了这个闹情绪么,没了她也就打不起来了。”
秦海西和赵锏听了这话,相顾而笑。两人谁也没说话,但是笑容里的意思是一致的。
赵锏觉得,拔虎营的分量没有想象的那么沉。他们提出这么露骨的要求,说明田氏兄弟的见识不过尔尔。他们看不透这事里的玄机,也就不知道孙爷为什么会这样做。
而他能看透么?赵锏忍不住想,他能看透孙爷这么做的原因么?他反复思考这个问题,直到秦海西开口说:“这个事,我做不了主,不过我可以给大当家透个话,田大人们的好意孙爷肯定会领的。”
秦海西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,摆在桌面上,笑道:“我差点忘了,孙爷也有一番好意托我带来,要请两位大人看看。”
桌面的东西是一支几寸长的小桨,精铁铸造,桨梢还铸有一个铁环。以红巾穿系,看去就像是一把微缩的朴刀。
“漕印?”田开江愕然瞪着这东西,迟疑说,“这是什么意思,难道要把这个送给我们?”
“想必大人知道,这是漕帮的令符,有了它秦淮的水运就可随意调度,畅通无阻。想必大人也知道,漕印只在帮内流通,外人就算拿去了也不过是块废铁。”
田氏兄弟一脸肃穆,盯着这番“好意”默默喝起了酒。他们显然始料未及,会在今晚的宴席上见到这个。
金陵的各方势力都生财有道。拔虎营就是以戍军的便利倒腾私盐、私茶、军粮、军资。这就要靠水运。漕帮是吃水饭的帮会,仿佛龙王爷一样牢牢掌控着淮河与长江的船运。漕印即漕帮帮主的信物。
秦海西并没解释漕印怎么会在乌衣巷的手里。她只是把这拿出来,让他们明白一件事。谁掌握漕帮,谁就掌握了拔虎营的财路。留下另一件事让他们去猜,即使漕帮那样的水龙王,也只不过是乌衣巷的一个分舵?
这就是她的意思。
田氏兄弟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“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孙爷。”田开江冒着汗,端起酒斗来敬酒,“还有三当家的。我看谢小仙这事就算了,拔虎营都是粗人,怕也照顾不好那么娇滴滴的小姐。”
赵锏有些佩服。倒不是佩服田氏兄弟能收能放的态度,而是佩服孙爷。乌衣巷的大当家连面都没露,只用了一把小小的“刀子”,隔空发力,就几乎拔了这头虎的爪牙。
席间的气氛微妙地发生着变化,田氏兄弟频频举杯,极尽欢谊。若非田开江把酒洒在了桌上,或者晚宴就会这样结束。
田开江端起酒斗,面色显得有些犹豫,仿佛有什么话要说。他刚要开口,田开山却在旁边撞了他一下手肘,让他没能说出口,还洒了几滴酒。
秦海西便道:“田大人怎么了,有什么话不妨说。”
田氏兄弟犹疑了一会,田开山只好笑道:“也没什么要紧事。我哥俩有位朋友,想见见三当家的,本来约好今晚要是谈得拢就见,谈不拢就不见,只是我现在也不知拢没拢。”
“既然是大人的朋友,”秦海西浅浅地笑道,“见一面又怕什么,田大人实在是多虑了。”
“我这位朋友就在楼上,”田开山不由喜上眉梢,“我把他请下来,大伙正好再乐呵乐呵。”
他吩咐人出去,片刻就听到宴厅外面,一个声音由远而近:“有劳田兄引见,那我就厚着脸皮做个不速之客了。”
一个锦衣男子随声而进。他的人就和声音一样快疾轻健,话音落时,人已如行云一般到了秦海西面前。
他看去已不年轻了,不过也并不怎么老,眉目清澈,气字秀儒,像个文士。但是人一近,身上的气场就好像膨胀开来,挤得田氏兄弟的身形都矮了几寸。仿佛,他才是这晚宴的真正主人。
“这想必就是三当家的。”锦衣男子拱手说,“我姓杜——杜轻诗的杜。”
十、由来轻剑不轻诗
秦海西没想到会是这样见到杜轻诗。杜轻诗很从容。她也只好从容地笑道:“杜祭酒。幸会。”
她并没说什么客套话,在金陵,谁都知道八扇门有位名望仅次于谢骓的杜祭酒。他就像孙孩身边的太史孤,风光无限,然而这风光大都被身前的险峰遮去了。
杜轻诗谈笑风生,面对赵锏,他没表现出一丝惊讶,眼中既没有不屑也没有不齿,即使敬酒,也要向赵锏和秦海西一一举杯颔首,完全就像个陌生人一样有礼和克制。
赵锏其实觉得这样更轻松。
他和杜轻诗并不熟识。他性情孤寞少言,在八扇门时人缘就很差,虽是谢骓的持枪弟子,可惜却不像别的捕快那样会来事儿,懂得巴结。杜轻诗身居显职,更加不会把他这样的人看在眼中。他好像天生就不会讨人喜欢,即使是谢王孙也更喜爱庚宝而不是他。
或许就是这样谢骓才派他去当卧底。
他举杯应和着杜轻诗的敬酒,不知怎么心里疼了一下。只有康宝从来都把他当朋友。若这时在座的是康宝,一定不会形同陌路,即使成了敌人,康宝也会笑着和他喝完酒,然后再拔枪。
“恕杜某冒昧。”杜轻诗干了一杯酒,说道,“今时不同往日,我做事必须机宜一些,所以只好做个不速之客。我本以为能见到孙爷,不过三当家来也好,有些话当着你说也是一样。”
“杜祭酒不必客气,”秦海西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,“乌衣巷的人没那么多讲究。”
“那杜某就不多废话。我今晚来只为一件事,想和孙爷定个城下之盟。咱们两家斗则两伤,和则两利,想必孙爷也清楚,即使有什么恩怨,也不妨放一放,先和缓下来。”
秦海西的眸子里透出些惊愕。她没想到今晚要议和的入不是拔虎营,而是杜轻诗。
她举杯慢呷,借此梳理了一下头绪,说道:“有两件事我想说清楚,第一,乌衣巷和八扇门没有恩怨。第二,杜祭酒说城下之盟,那究竟谁在城里,谁在城外?”
“自然是我在城里,不过外面的却也不一定是乌衣巷。”杜轻诗放下酒杯,身上的气场忽然强烈了几分,“除非孙爷胃口够大——真想连八扇门也吃下去。”
秦海西不由得笑了起来。她把这当成一句玩笑。乌衣巷再大也只是个帮会,在金陵它可以如巨鳄一般吞下大大小小的势力,唯独八扇门和拔虎营不能吃。他们毕竟是铁打的衙门和营盘,没谁有这个牙口能够吃得动。
所以乌衣巷的生存之道一向是制衡。
“这么说,杜祭酒是想乌衣巷和八扇门热络热络。这是好事。我相信大当家也乐于这样做。”
“实不相瞒,我眼下还代表不了八扇门。”杜轻诗并无掩饰地说,“我虽有官职在身,但在八扇门——还是门主说了算。年轻人做事总有些激进,他为了立威恐怕要放上几把火,但那都是他个人所为,与杜某无关。”
赵锏的脊梁上抽抽地冒出几丝寒气。杜轻诗竟然这样直白,三两句就和叶康宝切割开来。他登时有所醒悟,杜轻诗的“城下之盟”是何意——那是想表明兵临城下的是康宝,他这个祭酒非但不赞同,而且被逼到了和乌衣巷联手的地步。
康宝究竟做了什么呢?
赵锏漫不经心地握着酒杯,暗地里细细观察杜轻诗。杜祭酒气宇秀儒,依旧从容,但是嗓音嘶中夹沙,仿佛憋着一口火,竞真有几分兵临城下的焦迫。
他竟然觉得有些欣慰。这样看来,康宝的门主之位是要坐稳了吧?那日在白鹭洲,康宝还头疼杜轻诗的分庭抗礼,现在却已经迫得对手露出了败象。不管康宝是如何做到的,他都由衷地感到高兴。
毕竟康宝是他——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。
“杜祭酒的意思我懂了。”秦海西款款地笑道,“其实乌衣巷一向是广结善缘,杜祭酒想交朋友,我们怎敢不接着,只是目前有些事碍手碍脚。最近督捕司的一些人在暗中查我们的堂口,我们的几个镖行也被细作盯着,这未免太不够朋友。”
“这都是小事。”杜轻诗嗓音亮了起来,笑道,“八扇门我虽然说了不算,督捕司却还是杜某的地方。只消过了今晚,三当家就会知道我这话算不算数。”
“好,这话我一定转达给孙爷,大当家一定也愿意交杜大人和田大人这样的朋友。”
席间的气氛一下热络起来,一直察言观色的田氏兄弟当即举起酒杯,笑道:“我就说今晚一定谈得拢,咱们三家联手,今后做起生意一定顺风顺水,来来,喝!”
几个人端起酒杯,脸上都带着笑意,这笑容都还算是真诚的。
秦海西并没明确说乌衣巷会和杜轻诗联手,但是只言片语就从他那换得了一个极沉的砝码,这当然值得高兴。
杜轻诗看起来也是这样。
唯独赵锏的笑容隐含苦涩。
康宝的对手拉着另外一个对手,意欲结盟。这局面无论如何是他不想看到的。就算康宝手腕再强,武功再好,毕竟还年轻,怎么可能斗得过一个根深蒂固的地头蛇,再加上一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。
何况还有一双首鼠两端的老虎。
田氏兄弟一边为康宝卖命,一边巴结乌衣巷,一边又和杜轻诗暗通款曲,岂止是首鼠两端,简直狡兔三窟。他的笑容更加艰涩起来,忽然发觉康宝的处境比他艰危多了,稍不留神就似要粉身碎骨。
“咱们可是许久没见了。”他忽然听到杜轻诗说,“小赵。”
杜轻诗看向赵锏,仿佛突然才想起来这个人。赵锏几乎把酒呛在嘴里,竭力平顺着那股冲喉的辣气。只见杜轻诗目光炯炯,洞若烛火地盯着他——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。
“您还记得我,”赵锏讷讷地说,“的确是很久没见了。”
“我刚才还没敢认,你气色不错,”杜轻诗淡淡地说,“看来乌衣巷是个好地方。”
赵锏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是更白了还是红了。但他听懂了他的意思。这是在提醒赵锏,不要因为私交而忘记了自己是乌衣巷的人。今晚的言谈如果传进叶康宝耳中,他杜轻诗知道该找谁去算账。
杜轻诗没再多说,短短的几语很快成了推杯换盏之间的客套话。几巡洒下肚,菜又开始上了。其实先前的菜肴根本没怎么动,但是都凉了,晚宴随着新的起点,自然要有个新的开端。
各色菜品显然是提前就准备好了,如果没谈拢,这些菜就会倒掉,如今总算派上用场,流水一般由开阳楼的女婢一一端了上来。竟然还冒着丝丝热气,就好像新出锅的一样。
赵锏用过的杯盏碗筷被那些侍女一股脑都给收走了,抢夺似的非要给他换上新的。他竭力掩饰着不愉,然而一盘不知是新肴还是旧菜哐地落在桌上,一点菜汤差点溅在他的乌衣上。
赵锏直直地看着这盘菜,动了馋饥一般狠狠咽了下吐沫。
菜盘下露出一角窄窄的绢布,仿佛特意给他留下擦汤的。上面依稀有些清瘦的字迹,又仿佛是一张款曲传意的小纸条。
一个艳妆侍女匆匆离开他的案前。
赵锏慢慢用手盖住那块桌面。他很快镇定下来,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。女婢们还在川流;杜轻诗和田氏兄弟正在交头低语;旁边的秦海西含笑静坐,目不斜视。
赵锏轻轻把布条从盘下捻出,以极快的速度瞥了一眼。忽似有一根看不见的指头点了他的穴道,他的目光与身体都僵硬在这一瞬。
布条二指宽窄,长约一指。上面的字迹瘦削凌厉,劲若铁枝。字条的末尾有个花押,形似一把砸在砧上的铁锤。这记号他曾经见过,实际上乌衣巷无人不知这个记号——这是孙爷的花押。
花押之上只有短短五个字。
“做掉杜轻诗”。
十一、做掉杜轻诗
赵锏把这五个字紧紧攥进拳中,他绝对没想到会在晚宴中见到孙爷的手迹。
很久他才把胸中的一口气喘匀。他瞥了眼秦海西,她容色安详,仿佛完全不知道盘下潜藏的暗箭。他甚至怀疑那个侍女是否上错了菜,这样重要的手谕本该给她才对。
他迅速判断了一下字条的真伪。上面的字迹和乌衣巷铁匾上的“当炉”别无二致,那是孙爷亲笔。他相信除了孙爷,也再无第二个人能在这种时刻神鬼不觉地发号施令。然而在这个献城结盟的时刻,孙爷为什么要杀杜轻诗?
他干掉一杯酒,酒劲令脑筋清晰了些。目前是不该这样做的,他想。就算孙爷的火眼金睛洞穿了杜轻诗另有图谋,但老杜毕竟是老杜,身居显职。这样一个人物如果死在这场晚宴上,不啻于惹火上身。
不管孙爷出于什么深意,这密令丝毫没有解释,更没留一丝余地,简绝霹雳,如同那把砸在砧上的铁锤。
只是他能一锤定音么?
这间宴厅很宽敞,杜轻诗坐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。田氏兄弟一左一右,像两头熊虎一般夹在杜轻诗的两翼。看来他们早已做足了工夫,连座次都安排得形同犄角,以防有人对杜轻诗不利。
唯一的优势是他的双枪就在背后,而田氏兄弟是空手。白鹭洲时他就领教了田开山的勇力,即使那把车轮大斧没在身边,可他的兄弟在身边。即使他能突破田氏兄弟的卫护,却还有社轻诗。
杜轻诗看起来也是空手。可赵锏知道他能坐上祭酒的位置并非只因资历。
杜轻诗有个别号,叫做“由来轻剑不轻诗”。这并非是说他文盛武衰。相反,他是八扇门仅次于谢骓的高手,他练的是“一卷丹青气”,文气益盛只因内气至圣。在金陵,也只有孙孩的“刚极至阳气”可以相较,一坚一和,一烈一轻,未晓输赢。
何况他那柄名叫“红怜”的剑。
八扇门用枪的不多,用剑的更少,杜轻诗就是这“更少”中的极致。赵锏倒没见过他的剑法,老杜也极少出手,但是每个死在他剑下的名号,都不比“杜轻诗”差。
赵锏苦苦权衡,事态就仿佛这样僵持住了。等到宴席结束,杜轻诗必有大批门人随护,那时更难下手,可现在?他尽量克制着不把目光投向杜轻诗。他不知此时的脸色是否会出卖自己。这时候真应该和秦海西好好商议一番,可惜没有机会。
忽然,杜轻诗站起身,向他走了过来。
赵锏的腰杆登时绷得宛如刀背。
“请三当家把这个交给孙爷,”杜轻诗来到秦海西面前,把一只锦盒放在桌上,“就说是杜某的一点诚意,孙爷见了这个,就会知道我所言无虚。”
“不知里面是什么,杜大人这样郑重。”秦海西看着那只锦盒问道。
“叶康宝的人脉。”杜轻诗笑了笑,“他在金陵各处——各部司、官衙、以及明里暗里的一些生意。”
“杜大人真是一番苦心。”秦海西的眸光在这只锦盒上变得锋锐起来,“但是这么一来,您可就没有退路了。”
“那都是小事。相信孙爷对他最近的作为也很头疼,可惜我在这个位置上,诸多掣肘,只能尽点绵力。孙爷有了这个要对付他也就容易多了。”
赵锏冷冷地盯着桌上的盒子,忽然发觉自己有了杀掉杜轻诗的理由。就算为了康宝吧,这是他能为康宝做的最后一件事了……
杜轻诗身躯微俯,面含微笑,胸膛离他咫尺。如果等他回到座位,将不再有这种机会。孙爷既然选了这样一个时刻,自然料定杜轻诗会在欢宴中有所松懈。孙爷铁令如山,就算秦海西也不能抗命。
何况是他。
杜轻诗含笑敬了杯酒,似乎便要回座,身躯欲拧未拧,却先紧了紧鼻翼。三当家的奇香浮动撩人,让他也迟踵难拔了。
好香呀,他暗想。
赵锏拔枪、大喝!
银枪狠绝得像是一尾凶龙。赵锏翻手直刺,快若一瞬,捅刀子一样刺进杜轻诗的肋下。枪如银龙点水,辉芒缩射,眨眼已在他身上连刺七枪。
杜轻诗这时才大叫出口。
鲜血随着枪口飙出。
秦海西瞬间掠了出去,她手臂一振,一条灿烂的彩光直推而去,彩龙也洞穿了两条劈向赵锏的长桌。她手持一杆锦色长枪,横开纵阖,抖手便把两条长桌削成几半。赵锏凡枪刺下,田氏兄弟才作出反应,掀起酒桌当成斧锤扑了上来。
杜轻诗已成血人。
只有赵锏知道,他还没死。老杜的身手并不老,枪刃人体,身躯便向后急缩,赵锏的银枪快若电闪,他缩得也是快若电闪。枪枪要害,血流得不少,却到底让他夺了一寸生机。
杜轻诗厉声大喝,书卷气蓦然狂发,翻掌便从腰间扯出一把剑来,“叮”的一声急响,剑尖撞开枪尖,直刺赵锏眉心。
红怜。
剑光在一瞬中化成一条血光,吟声如蝉,再一眨眼,血袋似的挥出一片血雨。赵锏眉间见红,也向后疾缩,然而那剑尖忽在眉间,忽然又在胸前,蝉声急鸣,眨眼已在他眉间胸前连开了几道口子。
这就是杜轻诗的“轻剑”。平素裹在腰间,遇血即红,非得把敌手凌迟致死才可罢休,如缠毒怨女,如吊颈红绫,比谢骓的销金锥还险辣狠毒。
杜轻诗挥展血剑——剑上的血却大多是他的。猛然一剑削去,他犹如通红的灯笼向后飘了出去。
他身后有一扇窗。
赵锏并未紧追,一脚踢翻酒案,翻倒的灯火就着烈酒把那只锦盒烧了起来。事已至此,他反而心如止水,并未忘记这一“杀”,是为了康宝。
秦海西长枪扫荡,两头虎长吼连连,奈何手无寸铁,竞被她逼得一退再退,连衣角都被刺成了筛子——田氏兄弟大吼一声,掷出两条板凳,人却在一瞬间双双跳起,逃到宴厅楼上去了。
赵锏已翻身出窗。
秦海西纵枪追了出去。窗外是开阳楼的第二重屋檐,一抹残冷的白月斜吊夜空。逃出窗去的杜轻诗在月下狂舞血剑,点点血滴横飞纵射,连月光也溅红了几分。突然他一声烈吼!两条雪亮的枪光穿透剑雨,刺在他胸前。
赵锏的双枪如银浆乍迸,两尾短龙也似翻舞几下,在他手中一瞬而敛。
杜轻诗飞了起来,仿佛刺中他的不是双枪而是两条偷嘴的快龙,一触即去,沉重的龙劲却把他推飞。他已是无法控制身体,像个破烂的血红灯笼坠下楼去。
赵锏喘着气,甩甩枪上的血滴——他手上的血更多了。他知道老杜终于死透了,但是仍试图去看楼下——那具尸体栽到了哪里。
突听“当”的一声快响!
秦海西喝道:“当心暗箭!”
她挥起彩枪,人还在窗口,已把射向赵锏后背的几点蓝芒扫飞。赵锏急忙向她纵去,喘道:“快走,八扇门的人还在楼里。”
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掌,扯着她掠向檐角。这时间,开阳楼中嘶嚷声响成一片。他露出冷笑,其实那是苦笑,这事算是结束了,然而后面还会发生的事,他不敢想象。洪涛的口子已经开了,金陵将大乱,这已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可以左右捭阖的了。
猛然间,某个檐角的暗处迸出一声窃响。
响声轻嘎得宛如弩簧。
他听到声音时心头痛了一下,或是身体痛了一下。他还来不及分辨这痛从何而来,一阵麻酥的痒意从身体里的某个最深点爬了上来。好痒啊。突然那种痒就直至肺腑,连心尖都在一瞬间痒出了一层白毛……
“怎么了你?”秦海西惊诧地说,她似也听见响声,但是十节枪的撞动与衣角的掠动淹没了它。她看到赵锏站住脚,脸色变得很难看。
赵锏瞪着她,她的身影忽似在一瞬间黑了下去。她的眸光还那么蓝,人却好像要向远方飘走了。握在掌心的手竟然是那么远。
“痒……”他说。
十二、痒
一场后来被称为“末寒风雷”的剧变在这年的冬末爆发。
很多人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时,多用“明杖烛夜,瓢可填牢”来形容。意思就是晚上到处都是火把,牢里的犯人实在太多,吃饭的瓢子把监狱都塞满了。无数人受到牵连,大大小小的帮会堂口一夜间消失。街头巷尾,厕底沟边,时不时会出现几具死相惊怖的尸骸。
这一乱就乱到了第二年春。人们引为谈资的时候,这些事的尾声还在发酵,膨胀。黑道割划重组,各大官衙也几乎换了遍血。皇帝照样上朝,百姓照样过日子,死掉的活着的都各按各的轨迹骨碌着,直到杨花四起,一切如新。
没人记得这场变乱起于何人何事。
赵锏醒来时已近岁尾。
他一直试图清醒,然而浓重的痒意和倦意把他困在梦里。周遭漆黑,他和看不见的爬虫撕斗。它们抓他的心,挠他的肝。他拼命想把每一只攀附在脏腑的虫脚扯掉;他拼命撕,它们就拼命挠,一直把他束缚在梦里不准醒来。
恶梦持续了十天。
他微微可以睁眼的时候,眼角已被眼垢堆满,像是缝住了眼皮让他睁不开眼。一只清凉的手一直用一块清凉的软布帮他擦拭。那是桑叶和金银花的味道。掌心很硬,摩擦着他的颧骨,一种更加奇郁的香味让他安宁下来。
他知道他还活着——她也是。
他恢复感知之后,那种痒意仍盘踞在体内某个角落。另外一双手给他施针,在他头上插满金针。当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,那模样活像个裁缝用的针插。针是空心的,不时有金色的液体从针尾溢出。
秦海西看着他笑。一种绝美的微笑。她眼窝更加深了,鼻梁更加挺,十几个日夜似乎都在这陪着他,给他擦眼,给他消痒。
“我中了什么……”赵锏能说话时舌根还在发痒。
“你捅了大娄子。”秦海西给他干涸的嘴里喂水。
赵锏记起那晚——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,那么金陵现在该乱了,乌衣巷和八扇门……他厌恶地把这两个名字从脑海里挥掉,他说:“娄子再大也是别人顶着,这事已经开始了吧,我真庆幸躺在这而不是在外面拼命……”
“你的话变多了。”秦海西暗暗叹息着给他擦去针尾滴下的污痕。
“我死了一回。”他瞪着她,“发现自己以前说得太少。我怕许多话来不及说。”
“现在风雨满城,”秦海西想了想,还是告诉他实情,“前天巷里的两个把头死了。咱们的舵口被督捕司抓了一批人。连漕帮都被牵累,损失了几条船。老杜的人都疯了,要把人往绝路上赶。”
“孙爷自然有应对的办法。”他丝毫没感到惊讶,他把自己从枕上拔起,靠坐在床上。这时他才有些惊愕,周围是一圈帷幔,床顶的空隙中似乎罩着幕布,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。
“督捕司现在没了掌头的,上下也乱了。他们的一个员外郎昨天坠马,发了头风猝死;提牢厅的两个监司、审刑院的令史,一个喝多了摔进茅厕溺毙,另两个突中鬼邪,现在也抱恙请辞了。”
“这些都是杜轻诗的人。”她说。
她轻描淡写,仿佛这些人的死和乌衣巷并无关系。赵锏暗自惊骇,孙爷的手腕就是这样可怕,可以明里雷霆,也可以暗中霹雳,长挥短洒,游刃自如。金陵少了谢骓,只怕再没有一条刚柔相继的“囚龙索”可以困住这只手了。
“八扇门终于要清洗了……”他竟然感到一丝欣慰。他为康宝抓住一个机会,孙爷的报复正在给八扇门换血。康宝少了掣肘,可以集中力量对抗孙爷。下面就看他们到底谁的手腕更高一些了。
“火别太大才好,”他像是自言自语,“别忘了那两头老虎。他们虽然没什么见识,可毕竟是军伍,如果烧到了防军,两边都不好收场。”
“那些事你就少操心吧。”秦海西站起身,走到帷幔旁的一张木桌前,放下水碗说,“多亏了葛大夫,要不是他的金篦锁头术,那毒就把你的命给痒掉了……”
“给谢小仙插针的那位?难道她也中了毒?”
“她只是身心受创,有些糊涂罢了,你可不一样。外面的事你不用管,早点好起来就行了。”
“我到底中了什么毒。”赵锏想起那晚的簧响。
“痒。”她叹了口气,仿佛仍在后怕,“这毒就是一个‘痒’字。中者立痒,五脏六腑、经络百骸都会生起针眼大的疹粒,却又无处可搔,最后、最后据说肝胆都会长出牙齿,互相啃咬来解痒。那时人也死了。”
一种深邃的寒意从赵锏发根升起。他想到杀死谢骓的“刺马”。这些惊诡奇骇的剧毒简直匪夷所思。他骇然说:“是弩箭?我听见弩机的响声。”
“是弩箭。”秦海西在那站了一会,似把几枚闪着蓝芒的箭头扔进抽屉。
“我觉得这事不简单,”赵锏觉得脏腑又在“痒”。他试图令脑筋清晰起来,半天才说,“这毒和‘刺马’虽然毒性不同,阴诡却如出一辙,若是拔虎营所有,那谢王孙的死或许和他们有关……”
“你已经不是捕快了。”秦海西打断他。她的眸色有些不悦,仿佛在恼火他穿着乌衣还在断别人家的案,“葛大夫明日还来下针,他说你得静养,‘清神寡虑’才行。”
“我静不下来,我想再睡个几十天,可现在这些事都逼我去想。孙爷派下这么大手笔,最后怎么收场,搁你又会静得下吗?”
“手笔……怎么个孙爷的手笔?”
“字条。你没收到孙爷的字条?”
秦海西静静望着他。她的确没收到什么字条。那晚事发突然,她全凭机敏急智,才和他进退濡沫。她眸子里的海突似卷起一片轻浪,但又瞬间一片宁静。
她说:“算了,那些事迟些再说。”
她取出一丸药化在碗里,喂他服下。赵锏不禁红了脸,涩然说:“叫你这么劳累,我……我……”
他的舌头又讷讷地笨了起来。
秦海西无声地笑笑,眸里的暖色告诉他那些笨话有多么多余。她看了他一会儿,说:“答应我一件事,不要下床,不要出门,我晚些再来看你。”
“你……你要走吗?”
“有些事必须要走。”
她把药碗放回木桌,掀开帷幔出去的时候,眸光蓝里透白,恍如已冻至深髓,潜寒干尺的冰穹。
他躺在床上,根本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。药劲很快让他又睡了过去。当他再次醒来,她果然又出现在床头,他不知睡了多久,周围点着灯。他很想问问外面究竟怎样了——他知道自己肯定在巷里的某个院落。他想知道乌衣巷上下是否忙着备战,还是孙爷另有妙策来平定这场亲手搅动的乱局。
第二天她来得很早,带了大夫给他施针,还带了清粥小菜。清瘦的肉丝和着鲜菇,味道好得就像他饿了十年。那天她走得也早,来得更晚。第三天她来得又更晚,甚至来不及等他吃完粥,便行色匆匆地走了。今晚她没来。
今天晚上赵钢可以下床了。
几日的针药让他身躯有点飘。其实他早可以动弹了,只是,他记着她的叮嘱。他也想让自己快点生龙活虎。所以一直忍着,他知道乌衣巷的三当家这些天肯定忙坏了,他只有一个念头——快些好起来为她分忧。
他是她的副手。
想到这个他心里又有些飘,身体却更加急了,他找到他的枪,一双血迹隐隐的银枪还来不及擦亮,和皮鞘一同窝在床尾。
帷幔把这张床围成一个很大的单间。他坐在床头借着灯火擦拭枪刃,觉得自己就像个在军帐中挑灯看剑的将军。葛大夫说这种毒忌风,今后就算好了,染上风寒又会痒上几天。
帷幔把他与世隔绝,这让他第一次觉得风竟也那样可怕。
十三、一整晚
他可以使枪的时候,已是五天后。
这天一早,赵锏把擦得雪亮的银枪夹在二指之间,与肩平齐。手指灵巧地一拨,两条枪翻舞起来,杆上的蟠龙柔顺地在指间盘旋,在帐中掠起两扇银光。“唰”的一声快响,两尾短龙又各自飞回枪鞘。
他估计自己的气力恢复了八成。
除了小臂略酸,一切都还似原来那样轻健。他急不可待,真想立即让她也看到,然而,今天她没有来。
送饭的是两个小厮,还给帐中送进一个硕大的澡桶。他们烧来热水,服侍他洗澡。这倒是他期待已久的事了。他把自己全浸在香汤中,十日之痒带来的尘垢远比他想象的多。他的身条和脸膛仿佛更清瘦了。被老杜的红怜挑出的剑口也都结成一条条细小的硬疤。
沐浴更衣,尘埃尽洗,他坐在灯下却又焦灼不安了。
他决定明天就跟她说,他已经好了。他无法在这继续窝下去。她来得越来越晚,次数越来越少,说明外面的局面越来越棘手,这种时刻他本该在她身边的。他焦虑地走来走去,直到帷幔忽然被掀开。
“怎么了你。”秦海西显得风尘仆仆。
“疏松下筋骨。”赵锎立刻又神清气朗了。
她来得很晚,还带来几样小菜,一坛桂花酒。他不知目前能不能沾酒,不过酒味醇香,比永和居的桂花糖还要浓郁。两盅下肚,他才发现她仿佛也清减了很多。面颊微凹,脸色有点苍白,被短发衬得姿颜憔悴。
但是她的眸子很亮。
今晚她眼中的海特别蓝。
“你——”他端着酒杯,就那样愣愣地瞪着她,舌头又绊住了话语。
“只是想和你喝两杯。”她把酒盅子在他杯边“叮”地一撞,干掉,眸色深得仿佛把酒注进了海底。
“最近你一定忙透了。”他也干掉,入腹的酒令他的目色也深了。
“那也没你累。”她亲手给他斟酒,酒液急促地漫过杯沿,好像已是等了很久。
“我已经好了,明天就可以——”他笨拙地催动舌头,话语忽然又夹在嗓底。
她在这一刹那把手按在他的手上,直视着他说:“你明天还得静养。答应我在这等着,等你彻底好了,等我来接你。”
赵铜凝视她的海,清削的线条渐渐融释,仿佛他又沐浴在那片深海里。许久之后他才说出大概这一生最清晰的一句话:“我会在你身边等。你在哪,我在哪。”
秦海西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,这样唐突的话似令她有些措手不及。不过她很快又镇定下来,攥紧他的手说:“我知道,我什么都明白。可在那之前你要等在这。答应我,不用多久,等外面的麻烦全部结束。”
“究竟有多麻烦,难道我就不能出去帮你?”
“已经快结束了,你能帮的就是在这等我。”
“我等不下去……你不知我有多着急,每一刹那每一瞬,都像有一把剑在刺我。我甚至不敢掀开帷幔去看看风有多硬。可我知道下个刹那风还是那么硬!我无法让你一个人在外面顶着风——”
“我就在这。”秦海西打断他,“每一刹那每一瞬。我们有很多时间。”
“很多?可我觉得很少,我不能干等着好几天风才把你吹进来一次!”
“一整晚还不够吗?”
赵锏的酒杯在这个刹那撞在桌上,就像是他也被唐突到了。他紧紧攥住酒盅子,紧紧瞪着她,杯里的酒仿佛她的话一样,涡漩幽深,令人酩酊。
“一……整晚?”
“一整晚。”秦海西的海更蓝了。
他刚刚留意到她今晚穿了件轻薄如缎的乌衣。柔滑的缎子裹着她的身体,薄得恍如一层肌肤,他突然发觉她似乎只穿了件丝衣。衣襟下的颈子宛如一抹象牙。那里面——他焦渴地阻止了念头,一种比酒意更蓬勃的热意烧烫了他的脸。
天还这么冷,她仿佛只为今晚而穿,就像一种暗示与前奏。她的薄丝后面有什么在燃烧,他清晰地看到微醺的热意缓缓尖耸。他觉得自己更烫了——比白天的澡桶还烫——那或者才是只为今晚的前奏。
他端起杯要把这恼人的火浇掉。
秦海西伸出手挡住了他的杯口。
“我们不需要这个了。”她说。她用另外的手从他的指缝拈出酒盅,搁在桌上。然后拈着他的手指搁在她的腰间。那里没有十样锦,只有一个蝴蝶结。
红带子系的红色蝴蝶结。
赵锏透过带子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。这瞬间他才知道她和他一样烫,烫得像块烙铁。烫得他不能自己。
他的手指挑拨银龙似的剥脱蝴蝶——她唯一的衣带。里面的肌肤一下吸住手指,热切得似要拖进她的海中。
“每一刹那每一瞬……”她眸亮加星,“今晚都是我们的。”
赵锏后来难以回味这一晚的事情。他太醉了,醉得忘却一切,醉得把自己全都投浸在海中,让她把他沉进海底。波卷如丝,轻涛撞楫,以及她如星般的亮眸。
“以后会有很多时间……”最耀眼的时刻她用掌心抵住他的胸膛。
“多得用不完。”他燃烧着也用掌心抵住她的肌肤。
他的掌心也有硬茧,比她厚。他的双猛龙飞枪让他双手都有茧。他知道她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柔弱,她的海足够猛龙傲啸长吟,翻腾击浪。他觉得自己真正轻健极了,比天下所有男子都轻健,就像是干涸了一万年,终于寻到了他的海。
“答应我,好好呆在这。”她在烈斗中咬他的耳垂。
“你在哪,我在哪。”他把话坚决地吻在她的唇上。
这是一整晚之后他唯一可以记起的对话。他们在撕斗中沉沉睡去,交叠扯缠得仿佛两个痴怨了一世的男女。
第二天风止云宁,他从深睡中惊醒,臂膀捞了一空,竟没搂到那片海。衾被揪扯得像是刚打了一场仗,床沙也撕出几条口子,交横凌乱。枕边褥角,指末鬓梢,到处都是她的香味,奇郁浓馥,香得他都不忍起床。
她却不在了。
赵锏眺下地,赤裸地去找水盆洗脸。她一定是怕吵醒他,所以一早就走了。她让他等在这。他心头微笑,他才不会那么乖乖听话。洗漱干净,他就要出去。不论外面风雨如何,总之就是要跟她一块。
后来他微微有些担心。
帐里实在被闹腾得不像样子,他只好慢慢收拾残局。这一整晚,他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,假如外面有暗哨,或是哪个子弟听到动静跑来扒窗根儿,那就是大麻烦。
可是谁还管那许多呢?
他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了。以前他事事忍让,以后也可以事事忍让。除了她。他会把一切难关都打倒在地,不让她受一丁点风雨。他知道自己办得到,他已不是昨晚之前的那个赵锏。
他现在有了——海。
亢龙有海,明夜有珠,只将此生珍守的海。
他把枪在背后插好,走到单间的尽头,面对帷幔他仍是有些忐忑。十几天密不见风,他就像个闷在月子里的产妇,外面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。
他掀开帷幔,入眼的是一堵墙。
墙很远,很高,是一块块花岗石砌起。上面刷着青灰。他愣了一会,顺着帷幔边走边掀,他又看到两面墙,花岗石垒砌,一面墙的顶端开有天窗,窗口拦着几根粗壮的铁柱。窗子很大,柱子也够粗,足以把天光洒进来,也足以把任何人挡在窗内……
他蓦然浑身颤抖。这场景他很熟悉。他猛地掠向最后一个方向——耶张木桌所在的位置。“唰”的一声裂响!那后面的帷幔在他抢下一分为二,谢幕似的卷腾着,慢慢向两边荡去。“锵”!他的枪狠狠跌在地上。
迎面是一片铁栅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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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四枪拍案惊奇(下)》预告
前一刻刀光剑影,后一刻身陷牢狱,关押赵锏的又是哪方势力?
赵锏的双猛龙飞枪不仅仅刺死了杜轻诗,更是将金陵城黑幕中的斗争挑到了明面上。这座金粉浮华的城市,将会爆发激烈的斗争。
八扇门失去了杜轻诗,真的会让叶康宝坐稳门主之位,牢牢掌握这股官府势力么?
拔虎营的夜宴中出了这么大的篓子,两头猛虎还能狡兔三窟左右逢源么?
乌衣巷的孙爷,真的是他下的命令杀掉杜轻诗么?这场刺杀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精心谋划?